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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南的山野,体验自然文学的物种之美

发布日期:2025-04-18 08:45    点击次数:58

我仿佛看到有四个人,在雾气弥漫的山巅,围着一张破旧的木桌打麻将。依稀可以看出,四个都是男的,一个法国人、一个美国人、一个俄国人,外加一个日本人。法国人叫米什莱、美国人叫梭罗、俄国人叫普里什文,至于日本人,不太看得真切,可能是松尾芭蕉,可能是永井荷风,不过最后我决定认他作德富芦花。

之所以决定他更应该是芦花,因为好几年前,我曾“教导”一位敏感而喜欢作点美文的小朋友,尽可能把文字里过于饱满的情绪削减,尽可能使用最直接的名词和动词并去掉一切可以去掉的形容词,一句话,尽可能用最质朴的语言去描绘你所见并想要记下来的一切。作为这种写法的模范,我推荐的便是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里的几篇。

如你所见,这四位都是某一类文体的代表,大约可以称之为“自然文学”。我一边读苏娅的新书《更远的蓝奔流》,一边时不时嗅到这四人中某一位的气息飘过。并不是说苏娅在模仿他们的“自然散文”,她应该早就过了模仿的阶段,而且书里扑面而来的那种鲜活感,是模仿的文字所不可能有的。我一口气从不同的书架上抽出7本书,堆在床头——梭罗《瓦尔登湖》、普里什文《大自然的日历》、德富芦花《自然与人生》,加上米什莱一个人4册“大自然的诗”《鸟》《海》《山》《虫》,每本都翻了翻,以确认我的感觉。

2023年2月,暮冬的苍山山脊    苏娅供图

这样,等到睡着,就梦到了一个“华山论剑”式场面。

我特别能体会苏娅文字的“好”,因为那是我梦寐以求而写不出来的文字——从上一本《六》我就很确切地知道这一点,然而这一次我更加仔细地想了想“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像萨列里一样,既比绝大多数人更能切身地感知莫扎特的好,又完全无能写出哪怕堪堪摸到天才脚跟的东西?

这一次,因为对比太过鲜明 ,总算是有所发现:我掌握的名词实在是太贫乏了,这当然又对应了我生活的单调和局限和——懒。

我们就来说叨说叨名词这件事吧。

赵汀阳近年有个自己挺得意的观点,大意是说传统西方形而上学基本上是关于名词的,而他设想的“创新”是要让思想动词化。这帖药可能对他或者他的同事们是对症的,但要说用它就可以“矫正”西哲乃至整个西方文化的偏颇,我是不以为然的。因为最根本的一个动词,恰恰是“命名”,而这个动词所说的,无非是先要让名词一个接一个地“绽放”,万物才随之而显现,作为行动的舞台的世界才得以构成。

2024年10月,迁徙中的冬候鸟凤头蜂鹰    苏娅供图

我读《更远的蓝奔流》,当然看到了苏娅在广阔天地间的行走、观看、感知和思考,这些当然都是动词,也的确让我深深感到自己相形之下如同偏瘫。但真正像利箭般不断扎进我眼睛和脑回的,却是密集的连绵不绝的名词,这些陌生的名词是用来命名她遭遇并留在记忆里的一切事物的。所以这本散文集,却像学术专著一样,在末尾附上了一份18页的“物种对照表”——这里面可全都是名词,是书中写到的无数事物的名称,而且,几乎每一个,都是特别美的词。我随手复制粘贴前十个:白顶溪鸲、白腹锦鸡、白颈鸫、白喉红臀鹎、白喉红尾鸲、白喉扇尾鹟、白鹡鸰、白鹭、白眉蓝姬鹟、白眼潜鸭……再来最后十个:早开堇菜、藏象牙参、珠光香青、蛛丝毛蓝耳草、紫花地丁、紫堇、紫茎泽兰、紫雀花、总状绿绒蒿、酢浆草……

就问你,美不美吧。

我是一向不喜欢用“美”这个字的,因为它早已和蒋勋、木心之流的滥美和做作混为一谈。但这些名词那么直接地就美,甚至可以和它们所命名的对象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像我这样一个自然物种盲,对于苏娅这份物种表里99%的名词到底指称的是什么一无所知。我最多能分清麻雀和燕子和鸽子,但到底是哪一种麻雀哪一种燕子哪一种鸽子,我是彻底的无知。但就是有人能从我完全分辨不出差异的地方,划分出那么多的种类,而恰恰为了标识这种差异,确定分类的有效,他们创造出了无数的名词,这些名词因为和这个他们必须打交道的世界有着最根本也最细致入微的连接,而呈现出一种原初的毫不矫揉造作的美。

2020年5月底,乳黄杜鹃,分布于云南西部    苏娅供图

物种分类学是一种多么神秘的工作,做这份工作的人就如同vice上帝,在老人家累了六天后,替他继续给混沌初开的世界梳理清楚脉络。而且这份工作是没完没了的,只要宇宙是无限的,辨识、分类和命名的工作就看不到尽头。而每一个真正的分类和命名的动作,都与创世之功等效,因为没有分类和命名,你就不知道创造了什么,创世就未完成。

创世的确未完成,哪怕苏娅只是在引用物种分类学的既有框架和名词,去帮助她逐渐确认一年又一年的行走中遭遇的万千事物,她也是在为自己的眼睛和心灵重新创造出这个世界。

而与名词最直接相关的一种“文法”,就是“列举”了。

《更远的蓝奔流》中不时会出现这样的段落:

“从梅溪向北,隐仙溪和双鸳溪的南北两岸,每天清晨都能看到不同的鸟类飞到溪边沐浴:蓝额红尾鸲、灰喉山椒鸟、白喉扇尾鹟、小燕尾和一群小嘴乌鸦。”

“从莲花峰的山脚眺望山脊,往南是鹤云、三阳、兰峰、雪人、应乐、小岑六座山峰,再往南到了中和峰附近,山脊轻缓地划出一道弧线,向着东南延伸。在群山与天际相融的远处,一座座青灰色的山峰森列,每一支都托着风和冰雪的重荷,伸向苍穹,像重重塔尖,与天空通灵。中和峰是此时视线的尽头,再往南是最先沉入暮色的龙泉峰和玉局峰,马龙峰以南的山脊线平缓地延伸出去,与洱海东岸低矮的高原相望……”

这些段落的笔法,让我一下就想到德富芦花的文字:

“织机的声响,缫丝的烟霭,桑树的海洋。这上面高耸着赤城、榛名、妙义、碓冰诸山。远处有浅间、甲斐、秩父的连山,日光、足尾的连山,越后境的连山,或奇峭,或雄伟。根植于地,头顶于天,堂堂而立。”

芦花的列举句式,当然并非独创,而算得上是一种很重要的文学传承,比如早在日本中世时代,清少纳言的《枕草子》里,就不时会有连续好多“段”(“段”在这里不是指“自然段”,而是“卷”下面的一个单位,更接近于“章”下面的“节”),都是几乎纯粹的列举,有时一整“段”,就只列举了三五个内在相关的事物的名字,却依然能散发“诗意”。比如——

第十一段“山”:“是小仓山,三笠山,叶暗山,不忘山,入立山,鹿背山,比波山。方去山,仿佛是说对谁谦让,避在一边的样子,很有意思。五幡山,后濑山,笠取山,比良山,鸟笼山,‘不要告诉我的名字,’古代天皇曾经歌咏,很有意思。伊吹山,朝仓山,以前见过的人呵,现在隔着山漠不相关了,有这样的歌,也是很有意思的。岩田山,大比礼山也有意思,这令人联想起石清水的临时祭礼,奉大比礼乐,派遣敕使的事情。手向山,三轮山,很有意思。音羽山,待兼山,玉坂山,耳无山,末松山,葛城山,美浓御山,柞山,位山,吉备中山,岚山,更级山,姨舍山,小盐山,浅间山,片敷山,鹿蒜山,妹背山,也都是有意思的。”

这还是多少带点描写的,紧接着的两段更是去掉了所有附加物,只剩下纯粹的名词列举:

第十二段“峰”:“峰是叶让峰,阿弥陀峰,弥高峰。”

第十三段“原”:“原是竹原,瓮原,朝原,园原,萩原,粟津原,棃原,稚子原,安倍原,篠原。”

这种朴素到极点的列举,诗意何在?我想,这是因为列举其实就是对原初的分类与命名的直接模仿——你在列举的总是某一“类”事物的名称;所以列举总是能为你自己进行哪怕一个独属于你的角落的创世。

我越来越觉得,与堆砌词藻式的“美文”截然相反,纯粹的列举,就足以成就一篇高妙的文字,不仅因为列举这个动作本身就意味着你将世界串联起来的能力,而且在你临时订立的串联原则下究竟能够聚集起多少事物,以及你究竟能想象出多少千奇百怪的串联事物的方式,都确定无误地标示出你的世界的“丰度”。

苏娅和她的《更远的蓝奔流》,就完全展现了这种令我只能叹为观止的“丰度”,用她自己的话来说:

“一段似乎没有遗漏的旅程中,总是意想不到地与细微隐秘的事物直面相对,像一个个神迹。慢慢地,沿途能辨认出的植物与鸟类多了起来,沉寂而空旷的自然世界便不再是无垠的存在。每一个物种的形态、生境与名称,仿佛茫茫海域边缘的礁石,其意义远远超过最开始只作为徒步路径的标记。自然中的生命,以其特有的显现方式,让司空见惯、自然如此的现实世界展露出不同侧影,有了更生动的纹理与丰沛气息,也让倏忽而逝的时间、没有目的的游荡,有了明确的时节与地理的坐标。”

 

《更远的蓝奔流》

苏娅 著

新星出版社2025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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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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